生命的旋律像一條長河：時而澎湃奔騰，時而怒吼飛湍，時而清明平靜，時而幽咽洄漩。其變化之多使人有殊幻莫測之感。

英國詩人拜倫說：「我像森林裏一隻迷途的羔羊。」這句詩大抵即從此中感受引發出來。如果將生命的歷程分作幾個階段看，則年輕人的生活應該是最輕快的。它給人的感覺像一首進行曲，也像首華爾滋。「少年聽雨歌樓上，紅燭昏羅帳。」宋代詞人蔣捷對於這份心境的描寫真個淋漓盡致。因此，在年輕人的心目中，熱鬧是最可貴的，孤寂卻是一個應該詛咒的名詞。但生命既然像首樂曲，而樂曲自然不是那麼單調。音符的跳躍，節奏的快漫，旋律的起伏，都在一瞬間隨著變化而出現的。儘管我們嚮往的是雄飛奔放的生活，但偶爾間也難免被寂寞所包圍。尤其是年輕人感情起落特大，閒愁更易於偷襲。在此種情況下，一般來說，他們都會想盡一切辦法去把寂寞排遣，甚至不惜找尋不正常的刺激，但求把苦悶驅除。

這種做法，我們縱然不能謂為愚蠢，但起碼不算高明。其實任何事豈有絕對的？寂寞固有使人難受的一面，但假若你能善加利用，它亦會變得可愛異常。

設想在一個極端熱鬧的舞會中，你因為某種情形而備受冷落，因而獨處於花園的一角。綠葉遮蔽了燈光，音樂也被緊閉的窗戶隔絕，周遭是一片寂然。這時候，你的心情是何等苦悶？你會覺得在這世界上，一切都不屬於你；沒有了解你的朋友，更沒有賞識你的知音；你好像一下子變成了一個被遺棄的流浪人。就在此極度悲觀的一剎那，假如你的思想能被激然而起，敢於向前遠望，你會發現萬里無雲的星空正展呈在你眼底視野。蟲兒起而唱和，清風伴奏著天籟，頓然間你感覺內心一片澄明，對於人世間的真偽，彷彿有了空前的徹悟。以往一切的不如意事，也就只能博得你淡然一笑。此刻，你真像陸游所說的：「此是金丹接骨時！」

詩人徐志摩曾經這樣說過：「單獨是一個耐人尋味的現象，我有時想它是發現任何事物的第一個條件。你要發現你的朋友的真，你得有與他單獨的機會；你要發現一個你自己的真，你得給自己一個單獨的機會；要發現一個地方的真，你也得有單獨玩的機會，(地方一樣有靈性。)」就憑這「單獨」，徐志摩發現了在他心目中最可寶貴的康河。此後康河便成為他經驗中最神秘的大自然底優美寧靜的調諧，在星光與波光的默契中孕育出詩人的靈性。

青年朋友們，生命是神奇的，也是變幻無常的。它像大自然的氣候：時而清風明月，時而霪雨霏霏，時而怒雲捲山，時而萬里澄藍。惟如是，始覺其多姿多采；亦惟如是，始能使偉大的藝術家成就出不朽的傑作。古人說：「詩窮而後工。」大抵一切大智大慧都啟迪自孤寂的心靈，此與古希臘哲人所說：「閒暇產生智慧」，正相吻合。因此，我們不但在緊張忙碌的生活中，要爭一點空暇，去讓精神獲得調協；甚至在幸福愉快的日子裏，也應剩一點餘閒，讓自己能單獨去細意享受 – 或將知識過濾，或將善惡明辨，或檢討平生。

由此看來，孤寂非但不是一種可怕的景象，而且應該是十分可愛的。程明道說：「雲淡風輕近午天，傍花隨柳過前川，世人不識予心樂，將謂偷閒學少年。」假如我們都有一份「世人不識予心樂」的心境，這該是多可貴的事。亦可見你以經為自己開拓出一個新的境界了。

原載
一九九四年九月廿一日